寶玉的第一個同性戀伴侶──秦鍾
【蔣勳】
寶玉愛黛玉、寶釵，襲人、金釧，他也愛秦鍾、蔣玉函……男性或女性，對他而言，並不是重點。他眷戀美、善良、才情，他眷戀前世與他有緣的生命，他的眷戀，情多過於慾，情深如此，並沒有性別的差異……
一般粗淺的閱讀者，常常會在《紅樓夢》中找出許多有關同性戀的描寫，或者因此武斷的以為寶玉是gay。
秦鍾成為寶玉第一個同性戀的伴侶
的確，《紅樓夢》中同性戀愛的例子不少，寶玉和秦鍾是最明顯的一對。第九回「嗔頑童茗煙鬧書房」，寶玉把剛認識不久的秦鍾帶進自己的學校，成為同班同學。「秦鍾靦腆溫柔，未語先紅，怯怯羞羞，有女兒之風」，他們兩個人親密要好，總是擠在一起，「怨不得同窗人起了嫌疑，背地裡你言我語，詬誶謠諑，佈滿書房內外」，喜好談同性戀的八卦，似乎自古以來都是如此。
這個所謂「書房」，事實上是賈寶玉家族的私人義學。家族中的近親遠親，十歲到十六的青少年，都在義學裡讀書，類似今天的私人中學吧。
秦鍾是寶玉侄媳婦秦可卿的弟弟，與寶玉輩分上是叔姪，因為長得漂亮，寶玉就力邀他一起上學，「二人同來同往，同起同坐」。
寶玉十三歲，大概和今天的初中生一樣，覺得學校十分無趣，老師教得無趣，課業內容也無趣，實在打不起勁兒去學校。他藉故休學逃課一段時間，等遇到漂亮的秦鍾，他才覺得上課好玩，因為有了玩伴。
十三歲的寶玉，其實正處在一個性別非常曖昧的年齡，之前他做春夢遺精，夢中性幻想的對象是秦鐘的姐姐秦可卿。醒來之後，他又與身邊的丫頭襲人做愛，他在兩次與女性的性愛經驗之後才遇到秦鍾，秦鍾成為他第一個同性戀的伴侶。
十幾歲的青少年 學著大人建構嫖妓納妾的性愛王國
同學中還有薛寶釵的哥哥薛蟠。薛蟠來學校的目的更清楚，他知道「學中廣有青年子弟，偶動了龍陽之興」，「龍陽」也就是找男寵，用今天網路的語言，就是結交BF。
那麼，薛蟠也是gay嗎？
薛蟠大約十五歲上下，一個初三學生。父親早死，母親溺愛，家裡是皇商，包辦皇室買賣，非常有錢。他在來京城的路上，看上了一個叫「香菱」的女子，硬把香菱未婚夫打死，搶奪了香菱。他不只是同性戀積極，在異性性愛的表現上也很強烈。
薛蟠到了學校不久，結交了不少「契弟」，用今天的話來說，也就是「乾弟弟」。「這學內的小學生，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，被他哄上手了，也不消多記」。
這個當時一定頗負盛名的貴族私立中學，青少年間就如此玩起了或情或愛、或性或慾的各種遊戲。他們的性別其實都沒有確定，同學之間都是男性，但扮演起了不同的性別角色。
薛蟠灑銀子結交性伴侶，包養了兩個小乾弟弟，這兩個漂亮清秀的小學生，「只因生得嫵媚風流，滿學中都送了兩個外號；一個叫『香憐』，一個叫『玉愛』。」十幾歲的青少年，看似不懂事，已經學著大人，在建構他們嫖妓納妾的性愛王國了。
三百年前曹雪芹的書寫 和今日網路上的語言其實沒有太大差別
性愛的王國是另一種權力角逐，自然也有你搶我奪、爾虞我詐、爭風吃醋的事。薛蟠被稱為「浮萍心性」，是標準的劈腿族，他丟開了原來的BF金榮，包養了年紀更小的香憐、玉愛，玩起今天網路性愛流行的「三P」。被遺棄的金榮，當然不爽，只是礙於薛蟠勢力，忍氣吞聲，不敢發作。
沒有多久，薛蟠對香憐、玉愛兩個小乾弟弟也厭了，大概覺得學校不再新鮮，也就不來上課。香憐得到機會，便和秦鍾要好起來，覺得老師講課太無聊，或者老師剛好請假沒來，自習課時，香憐和秦鍾擠眉弄眼，兩人假裝上廁所小便，就從課堂溜出來幽會。
金榮覺得這是報復的大好機會，即刻尾隨在後，等他二人一有親密舉動，他就揚聲咳嗽，把二人好事搞砸，又在眾人面前添油加醋，八卦一番，他一口咬定說：
「方才明明撞見他兩個在後院親嘴摸屁股，一對兒論長道短！」
這是《紅樓夢》寫青少年性遊戲大膽露骨的一段。十幾歲剛發育的男孩子，比賽似的，偷偷比較性器官長短。三百年前曹雪芹的書寫，和今日網路上的語言其實沒有太大差別。
學校裡的爭風吃醋，變成幫派群毆，年齡最大十六歲的賈薔，和寶玉、秦鍾是一夥。金榮拉上助教賈瑞，形成另一幫人。賈薔聰明，知道寶玉、秦鍾這種嬌生慣養的男孩，別說打架，就是吵嘴也斯文秀氣，講不出什麼髒話粗話。
賈薔靈機一動，就招來了在外面等候寶玉下課負責護送的書童茗煙。寶玉上學，有一個叫李貴的大僕人，帶著幾名車夫、保鑣隨扈、書童等七、八個佣人，都隨侍在外面。光是書童，就有四個--掃紅、鋤藥、墨雨、茗煙。茗煙是其中最頑皮粗野的一個。
茗煙一聽自己的少爺寶玉、秦鍾受了欺負，哪裡受得了這氣，立刻衝進教室，一把揪住金榮，罵道：
「我們肏屁股不肏，管你雞巴相干！橫豎沒肏你爹罷了！」
三百年前曹雪芹的文學語言，其實是真真實實的民間語言，而這語言的活力至今也沒有在我們的生活裡消失，只是今天的文學，碰到這些字，反而常用××略過。
《紅樓夢》第九回 常被現代評論引為同性戀的事證
這一場因為同性之間的爭風吃醋引起的學堂大戰，因為僕人的介入更是熱鬧激烈，像一部武打片，曹雪芹寫起少年打群架也活潑貼切。
「秦鍾剛轉出身來，聽得腦後颼的一聲，早見一方硯瓦飛來，並不知係何人打來，卻打了賈藍、賈菌座上」。
少年打架，開始通常只是幾個禍首，一開始丟東西，牽連無辜，就變成了打群架。學堂裡一時書本、紙片、筆、硯齊飛。寶玉桌上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；金榮抓起一根毛竹大板，茗煙挨了一下，一吆喝「還不動手」，墨雨抓起一根門閂，掃紅、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。
曹雪芹用了一個大場景描寫了這場群架的壯觀：「眾頑童也有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，也有膽小藏過一邊的，也有立在桌子上、拍著手亂笑，喝著聲叫打的；登時鼎沸起來。」
這一場熱鬧滾滾的群架，要等外面的大僕人李貴知道了，趕進來喝止，雙方才暫時結束。
在西方深受基督教清教徒影響的觀念下，《紅樓夢》第九回這一段常被現代文學評論引用為同性戀的事證。
但是細讀第九回，同性青少年，身體剛發育不久，對自己的身體和他人的身體都充滿好奇。同性與異性間的界線，事實上並不清楚，只限制在同性戀範圍探討，或許並不準確。
描寫情愛比今日文學更真實誠懇且合於人性
《紅樓夢》中青少年的性愛，常在一種流動、變換、不定型的狀態。寶玉愛黛玉、寶釵，襲人、金釧，他也愛秦鍾、蔣玉函，甚至柳湘蓮、北靜王。男性或女性，對他而言，並不是重點。他眷戀美、善良、才情，他眷戀前世與他有緣的生命，他的眷戀，情多過於慾，情深如此，並沒有性別的差異。
秦鍾是寶玉同性間第一位性伴侶，秦鍾同時也愛同學香憐，不多久，他的姊姊秦可卿逝世，出殯住在廟裡，秦鍾晚上無聊，又強壓著小尼姑智能兒性交，秦鍾的情慾不分性別。
薛蟠到處拈花惹草、嫖妓納妾，他又熱戀不是圈內人的俊帥酷哥柳湘蓮，也包養學弟金榮、香憐、玉愛，他的少年情慾也無性別之分。
王熙鳳的丈夫賈璉，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夥子，極好女色，王熙鳳不能與他同房時，他就姘上廚子鮑二家的女人，但有時偶爾「也拿兩個清俊的小廝出火」，賈璉的性慾世界，似乎也可以沒有性別。
梨香院十二名唱戲的女孩子，年齡是九歲到十一歲，藕官唱小生，反串男角，唱久了，假戲真做，她（他）也就愛上了唱小旦的藥官。藥官死了，她又愛上蕊官，也是在戲台上扮演她伴侶的女角；用現代女性同性戀的術語來說，藕官就是「T」，藥官、蕊官則是「婆」，她們是賣到戲班子的女孩兒，彼此的依靠溫暖，或許更甚於情慾。
《紅樓夢》中描寫同性情愛，往往比今日現代文學更真實誠懇，也更自由而合於人性。《紅樓夢》總是說：假做真時真亦假，性別角色，或許也只是我們自己執著吧。
【2005/02/23 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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